我第一次看见了是谁抓住了我
这事情发生在11月,现在才整理,有些事情记忆很模糊了,或许有好些错漏的、后补的,我也没有去跟泽再求证。上次在家务那篇文章里写了当我面对自己的焦虑时候的感受:无法言说的绝境、巨大的黑色的东西,以及我最害怕的命运——属于大部分女性的、被遮蔽的、无声的命运。
图/文:iago
我和泽去杭州参加一个活动,同行的还有几个朋友。那天我和泽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聊着,就聊到了我灵敏的嗅觉。
我们家就在二楼,正好在路边,有时我在客厅就可以闻到楼下有人抽烟的味道,也经常闻到对面或者楼上炒了什么菜,炖了什么汤。但泽是闻不到的,他的嗅觉弱于平常人,我又比平常人灵敏一些,还不喜欢烟味。
当时泽说我敏感的嗅觉会让我在国内出行很不方便,毕竟抽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。但我当时却听成了他说我的嗅觉这么敏感是有问题的,这让我接受不了,一下就哭了起来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下子就“发作”了。
让我更仔细地说清楚我当时的感受吧,尽管这十分主观,但它是关于我个人的历史的,是我怀揣的真相。
我先是将泽的意思理解成,他希望我不要再保持嗅觉敏感,去适应这个环境。这样的误读直接让我进入了一个要与他对抗的状态,第一反应就将他视为敌人(实际上泽很爱我,也非常注意经营和维护我们的关系。)。我当时没有对他表现出来,而是哭,但我哭的过程中,我清楚地感觉到“他是敌人”的感受,他要来抱我时,也被我拒绝,我害怕自己会伤到他,我脑海里一边闪过被切鼻子的画面,也一边在说服自己他不是那个切我鼻子的人,想想我们的感情,我们互相呼应的时刻,我才将这样的感受压下,只是哭着说:“你不能这样说”、“你不能说这样的话”。我一边哭着,一边尽量说出这几句,至少这比要打人的第一反应好得多。
泽也被我吓到了,在他的视角只是普通的聊天,我就突然哭起来,也拒绝了他的拥抱,而我也还无力解释发生了什么。(上次家务的事情,有一次我自己陷入绝境,也给泽带来很大的压力,那天我没有回应他,让他心慌了,后来他知道了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立刻表达出来的,他会等我。我很感谢他,不止是这次,还有好多次。)
我那念头还没有被我完全更正的时候,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“判断”了,我让自己的手脚去拥抱他,重新跟他对话,重新更正误读。泽并没有对我敏感的嗅觉提出任何反对,但却被我解读成反对,并且这种解读相当根深蒂固,狠扎心里,这样从身体、直觉出发的判断,简直难以怀疑。
我相信泽胜过自己那一刻的感受,除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信任,还有一个前提:他也是敏感的人,也是难容这个大酱缸的人。我应该去拥抱这样的同伴,而不是用同伴偶尔的口误去定性他(那时候我还是不认为是自己的误解,而是泽的口误)。
在逐渐平息的情绪中,我慢慢地梳理自己的过往,与嗅觉、烟味有关的过往,一点点地跟泽说。
我出生在农村,一个非常典型的前现代的、父权的宗族社会下的、家长制的大家族。有无数的祭祀、宴席和会客的时候,也是我十分抗拒的时候。我抗拒烧金纸的味道,更抗拒烟味。
每天凌晨,父亲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,身上满是烟味。他们男人的客厅、车内也永远弥漫着烟。在宴席上,烟的浓度都是肉眼清晰可见的,和杯盏交错、比划手指大声吼叫的男人们一样让我难以忍受。在搬了新家后的前两年春节,我家每晚都打麻将打到天亮,浓浓的烟味从紧闭的门缝中钻入我的房间,无论怎么洗,从衣服到头发,烟味都绕在我身上。
但我妈妈总告诉我,如果我不适应,公交车也别坐了。每次在宗族的公共场合我表现得不适应的时候,她焦虑的目光总会投来。从小到大,她总告诉我要适应,就像面对长辈要低头。
这样的语言早就被我抛到脑后了,可当类似的话出现的时候,我依然感觉到它切割在我鼻肉上的力量。
那时候我闭着眼睛,讲到我妈妈的时候,我在脑海里看到了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,要切掉我的手。我忘记了我有没有哭,或许我还没讲到我妈妈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画面。总之在我能够完整流利地讲话之后,泽说:我们去找刘洋吧。
刘洋是我们同行的朋友,一个精神分析师,他是在临床上展开分析的学习的。
我见到刘洋之后,跟他讲了我发作时候的情况,包括我看到的东西,中途泽想说什么,就跟去看医生时着急的父母一样,被刘洋阻止了。我当时正说到:我看到了我妈妈抓着我的手腕,想切掉我的手。因为我从小手画画就很灵巧,但她想要我一个做家务女儿,而不想要一个画画的女儿。
刘洋抓住了我的语误,他反问我:怎么可能只切掉画画的手而不切掉做家务的手呢?
我当时看到了刘洋阻止泽说话的手势,思绪也飘飘地回到了自己身上,我忍不住问出来:那到底是谁想砍我的手?
在我发问的瞬间,我看到了,我自己的身影。是我自己抓住了自己的手碗,而不是我妈妈。这样的画面太强烈以至于我至今记得我自己的身形和动作。我也意识到,除非我自己要砍我自己的手,否则没有人能动我的手。没有人。
之后的几天,我在洗澡时候总会忍不住看自己的手,它没什么力气,因为腱鞘炎也经常酸痛,但它又很强大,因为我自己主宰着自己。
我和泽的手
如果我早两个月来写这篇,会写得更好,因为那时候我处于窥见自己真相的那个时刻。但我也太懒了,只跟一两个朋友说了这件事。
以往我们通常都很避忌这样的时刻,无论是冠以精神失常还是歇斯底里的名义,都不曾看到过这里面,层层叠叠的透镜之下的关于自己的历史、关于自己的真相。
这也是我一定要写出来的原因,我希望将自己理解自己、接纳自己的过程、经验说出来,将自己梳理的文本拿出来,让有相似情况的人们可以将自己心里的空间做得大一点、更大一点,可以容纳自己不同的冲动、情绪,可以休息、可以体察自己。
泽也一直在学习怎样来应对我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,当时他问刘洋,下次该怎么办。我只记得刘洋当时说了1,我并不脆弱;2,“发作”不是坏事,有节奏有韵律地发泄出来更好。
我相信我的朋友们也都不脆弱,她们都很强大,她们都在战斗中,但是到底是不是在战斗呢?到底在跟谁战斗呢?自己到底在经历着什么呢?我对她们永远有信心,也永远好奇她们的真相,希望有一天也能讲述出来。
而我的妈妈,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了,她也变了,她承受的远比我多得多。当时父亲还在世,他们之间的撕裂一直是我童年的阴影,是我到了大学还时常如鲠在喉的经历,曾经她的焦虑击穿了我,我会看到的那个母亲,是曾经的、焦虑的母亲,但决不是今天的她,今天她也一样在更宽容地生活。
第一篇·缘由·狡猾的权力
第三期工作坊·勇敢而非完美
第四期工作坊·家务焦虑
Mundan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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